Richmond

2024年的春天和过去几年来的春天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成绩的高低起落与内部人员变动都最终成为像水面一样平静的事实。一群人不知何时热衷于游泳就像过去结伴泡健身室一样，几次以后渐渐又坐回到训练室里玩着手机蹉跎岁月，所有的意外和事件最终都会消失——柳岷析这样认为着。

他的这份认为里也包括突如其来的DDOS攻击，从训练室到比赛会场紧追不舍的这份诚意，五个人围坐在一起想要结束复盘又想到打开游戏会与“它们”不期相遇而苦笑的时候，柳岷析也一度怀疑过，这份执着会不会是他见过最可怕，最沉重的一份。

可抬起头看到坐在对面的人，他决定否认掉这个念头。

DDOS的攻击可以被防御、被清洗、被防火墙干预和隔离的，他们无法逃避是因为他们必须使用这个游戏的客户端，一切难题在于游戏系统和网络，而非他们自己的决定。

 

五个人决定提前一点收工回家，季后赛开始之前总要有一个缓解身心疲惫的环节，柳岷析在会员网站留了言，向没有直播观看的粉丝们报了平安，他坐在那里，其他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崔祐齐几乎是最后一个走的，走之前还在问他。

“明晚看球吗？去拍四宫格吗？球衣借我一件吧哥。”

“明天再约。”

他挥手将对方送走，然后把写完消息的手机放进桌子上包里。

有人轻轻帮他把背包拎起来。

不想承认这一点取悦了自己，但柳岷析情不自禁。他只想戳一戳对方的腰际，看看那里最近到底长了多少肉来，可最后两只手都用上了。

从后面紧紧圈住对方的肩膀，柳岷析将头靠在对方后背上，李珉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而他的外套拉开着敞开着，一边是看不见彼此各自隐藏心事，另一边两张训练椅子几乎椅脚都要撞到一块儿——这样的亲近方式已经超越了队友，柳岷析却知道，他们之间随时都还想要更接近彼此一点。

这是比DDOS更可怕，更难以逃避的事。

这三年的春天一直如此。

 

在训练室里的交流可以贴近到鼻尖差点擦过对方的脸颊，看得清楚面孔上的痣和泛红，错觉因此而诞生，比爱一个人更可怕的念头是离不开对方，但等到离场，从训练室到楼下，亦或者后台到门外，不过短暂几分钟里，手机陆续响过的声音就好像是各自恋情纷飞的收尾音，打破错觉，回归现实。

柳岷析简短地回复了家人发来的消息，抬起头看到对方没有任何意味望过来的脸。对视变成了目光的交错，嘴角连扯动的欲望都没有，他很快接上经理喊他们上车的呼唤，大步迈向前去。

影子一瞬间拉长了，他走得更快了，一切未流露的都消失了，注定有些东西今夜更合适留在心里，看到对方如同望到他自身，两个失败者相互垂泪的样子不会得到彼此的怜悯，说尽了也不能够——唯有步履不停。

 

所有人都上了车，气氛多云转阴，昨天聊的是换乘下路的话题，今天留给众人的话题却不多了，就连关于吃饭无穷无尽的讨论也被收到窄窄的一个口子，只有应声，再没有后文。柳岷析迟疑地怀念起昨天的话题来，说说笑笑时，他的AD信誓旦旦，于是他不置可否故作神秘，当时气氛那样好，什么样的玩笑都不要紧。但现在开口都变得艰难而苦涩。

有人饮水，矿泉水瓶一下子空掉，落在他脚下，他想捡起来，但对方也弯下腰来。

交错间对方同他说话。

“……岷析。”

“嗯？”他当然心神不宁，瓶子就在他的脚边，对方却比他先一步拿起来，但那只手去而复返，重新又回来握住他的手。

“我们好像要走一条很艰难的路。”李珉炯问他道，“你怕不怕辛苦？”

柳岷析想要幸福健康地玩游戏，但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如愿。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为什么说废话？走下去吧。”

坚强不是可以刻意伪装出来的品质，但两个人肩膀连着肩膀的时候，软弱像是被放逐到他们共同的对立面去了，柳岷析在光线昏暗的车里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今夜比赛的内容随车疾驰终究被他们甩在了后面，没有温暖的视线，热络不绝的话题，空调打得太高而窗户没有人记得打开，一切绵延着的感觉都聚拢在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他在慢慢睡去，他的手指还像藤蔓一样缠在对方的手掌上。

他们之间的萌芽是无心无意之举。

 

柳岷析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也许会有一个假期，在连续工作一年又四个月后。

坏消息是，他们这一次可能无缘季中冠军赛。

 

而真正的事实是，从来没有什么“好消息”的存在。

 

他得到两个消息的当天，李珉炯再一次失恋了。前女友和别的队伍选手恋情沸沸扬扬再一次甚嚣尘上，因为他的无能和比赛表现。他愁苦起来一时间不知道先愁哪一个好，恋情，比赛，亦或者被论坛武断评价已完结的职业生涯。

 

两周前闲来无事一起讨论续约的两个人，现在被网络瓜分成了必须即刻解散的冠军下路。但流言蜚语是最不要紧的，人心怎么看，怎么想，他们已经历过数百次，审判到最后相视一笑，只不过李珉炯脸上带着的是苦笑，他确实觉得这个春天有些过分凄清了。ddos的到来，有时候训练室里空得安静，柳岷析坐下来的时候，看一看他屏幕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然后到达某一个节点时，又陆续离开训练室。

交流的话也因此变得断断续续，像是被倒春寒瑟缩住了。

“要回去了？”

“嗯。”

柳岷析看到对方那双展望的眼暗淡下来，回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这幅模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此刻也无心回忆。

他想说这一个春天步履匆匆，有很多事还没有好好梳理，但好像生活和游戏有时也是一场对照组，那些他们读不懂的版本，找不完的错漏，想要修复改善的失误，生活里一样难以获得成全。

他最后还是开口说道。

“那……再见。”

也许是夏天再见，也许在不远的时间线上就会重逢，柳岷析无法做出清晰的判定来。人们会说，把握住机会的权利就在他们手上，但他们也处在一条他们无法左右的时间线上，变动的时间线在2022年与2023年何其相似地重合过，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分成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上一次李珉炯为恋情哭泣的时候，柳岷析义无反顾地在比赛里Carry了。自那以后他以为一切是柳暗花明，心意是不需要宣之于口的东西，但拎出来总不相配的一对，原来拥抱过后也不能幸免。

 

上天似乎反复在给他们一个流放这段关系的机会，算不得慈悲，更像是冷眼旁观。

 

柳岷析也一样在看着，他从前就想象过这一切，心知肚明这一切发生的概率就和世界上其他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全随着命运自导自演，他不装作自己对此不知情，只是不在意。只是偶尔他也会有那样的冲动，在命运逼得太紧又太绝的时候，在李珉炯安然接受他却更加想反抗的时候。

在那个十一月的时候。

他忽然察觉心中有什么不做一定会后悔的事情，却无法说清楚那是什么，他该做什么。那是柳岷析人生里少数感到焦躁，愤怒的时刻，直到目光同对方对上的时候，他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他们站在舞台上，交错的眼神留下彼此的身影。

 

到最后他也没有同李珉炯提及那个他心中的话题，因为它其实不过是一种冲动的驱使，又一次超过了可以描述的界限，说出来也许只会像是无关紧要的示爱宣告，柳岷析消化之后将它判断得更清晰。

是恐惧。

犯错前他会恐惧，分别前他会恐惧，得到和失去之间他会恐惧，所有的恐惧分开进行都会在事后不留一丝痕迹，只有那一刻柳岷析想到“万一来不及呢”，恐惧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涌了上来，堵住他的喉咙，然后又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离开了。

他看到对方注视自己的目光。

 

那一瞬间，柳岷析想到了新的事情，那是他从前没有想过的，李珉炯也跟他共享着这份记忆，即使在不同的角度、他在厌烦的时候，对方做着他看不懂的事；他感到快乐喜悦的时候，对方有一双几乎要将他箍紧的手臂；他心知肚明事态发展如何演变，有几个结局的时候，对方也同样了如指掌。

而此刻他觉得惶恐不安，李珉炯正注视着他。

 

他觉得自己会哭吧，当然也可能会笑，情绪已经复杂到极点，不在乎外放的形式了。但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紧紧拥抱住对方。

 

训练室的灯已经暗了，李珉炯亲手关的灯，拎在手上的背包滚到地上的一角去了，他蹲在那里，坐在椅子里的青年正双手紧紧揪着他肩膀上的衣服，将头贴在左边的位置，他听不清对方的声音，细微的抽动说不清抽噎还是哽咽，也许是一种幻觉，柳岷析总是很坚强，总不肯轻易以真实的面目向他表达任何范围的情感。

但李珉炯很明白，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

比意识要更快一步，比心意要更坦荡而分明，什么也不做的等待是他最讨厌的行为，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作铺垫，哪怕他此刻像穷途末路，像别人的脚下石，他也要把这副肩膀送给柳岷析。

 

别的辅助总是不言不语，像是温柔而恭顺地迎合AD的心意，李珉炯有时候也觉得苦恼，因为柳岷析最擅长嘴上说要，但从来都不是柳岷析自己要得到的东西。但只有他明白不好，只有他明白还不够好。

可他还有什么可以给的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行动那一刻毫无畏惧，却在过程中开始审视自己，自信是经不起细看的东西，周转几次便会有些怯懦起来，李珉炯微微侧了脸，下意识地想要观察对方，但这样的角度谁也看不到对方完整的面容，只有肌肤贴紧的感觉，他的手先一步出卖了他，轻轻抚摸上柳岷析。

 

既没有承诺，也没有开始，这样的亲密距离里反而最濒临结束，谁都给予不了谁力量，只剩下在这脆弱的时刻里昏暗不定着的两个人。

 

相爱前动物会伤感。

 

李珉炯把手轻轻放下，结束这一个他永远达不到的拥抱，柳岷析的脸在这时朝他的方向转了过来，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他理性不会想到的部分。

他的手臂在地上只落下一个很浅的影子，又重新回到那之上去。